《三棵树》课文
时间:2024-01-05 14:01:39 栏目:学习方法
三棵树
苏童
很多年以前我喜欢在京沪铁路的路基下游荡,一列列火车准时在我的视线里出现,然后绝情地抛下我,向北方疾驰而去。午后一点钟左右,从上海开往三棵树的列车来了,我看着车窗下方的那块白色的旅程标志牌:上海——三棵树,我看着车窗里那些陌生的处于高速运行中的乘客,心中充满嫉妒和忧伤。然后去三棵树的火车消失在铁道的尽头。我开始想像三棵树的景色:是北方的一个小火车站,火车站前面有许多南方罕见的牲口,黑驴、白马、枣红色的大骡子,有一些围着白羊肚毛巾、脸色黝黑的北方农民蹲在地上,或坐在马车上,还有就是树了,三棵树,是挺立在原野上的三棵树。
三棵树很高很挺拔。我想像过树的绿色冠盖和褐色树干,却没有确定树的名字,所以我不知道三棵树是什么树。
树令我怅惘。我一生都在重复这种令人怅惘的生活方式:与树擦肩而过。我没有树。西双版纳的孩子有热带雨林,大兴安岭的伐木者的后代有红松和白桦,乡村里的少年有乌桕和紫槐。我没有树。我从小到大在一条狭窄局促的街道上走来走去,从来没有爬树掏鸟蛋的经历。我没有树,这怪不了城市,城市是有树的,梧桐或者杨柳一排排整齐地站在人行道两侧,可我偏偏是在一条没有人行道的小街上长大——也怪不了条没有行道树的小街,小街上许多人家有树,一棵黄桷、两棵桑树静静地长在他的窗前院内,可我家偏偏没有院子,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天井,巴掌大的天井仅供观天,不容一树,所以我没有树。
我种过树。我曾经移栽了一棵苦楝的树苗,是从附近的工厂里挖来的,我把它种在一只花盆里——不是我的错误,我知道树与花草不同,花入土,树入地,可我无法把树苗栽到地上——是我家地面的错误。天井、居室、后门石埠,不是水泥就是石板,它们欢迎我的鞋子、我的箱子、我的椅子,却拒绝接受一棵如此幼小的苦楝树苗。我只能把小树种在花盆里。我把它安置在临河的石埠上。从春天到夏天,它没有动窝,但却长出了一片片新的叶子。我知道它有多少叶子。后来冬天来了,河边风大,它在风中颤动,就像一个哭泣的孩子,我以为它在向我请求着阳光和温暖,我把花盆移到了窗台上,那是我家在冬天惟一的阳光灿烂的地方。就像一次误杀亲子的戏剧性安排,紧接着我和我的树苗遭遇了一夜狂风。狂风大作的时候我在温暖的室内,却不会想到风是如何污辱我和我的树苗的——它把我的树从窗台上抱起来,砸在河边石埠上,然后又把树苗从花盆里拖出来,推向河水里,将一只破碎的花盆和一抔泥土留在岸上,留给我。
这是我对树的记忆之一。一个冬天的早晨,我站在河边向河水深处张望,依稀看见我的树在水中挣扎,挣扎了一会儿,我的树开始下沉,我依稀看见它在河底寻找泥土,摇曳着,颤动着,最后它安静了。我悲伤地意识到我的树到家了,我的树没有了。我的树一直找不到土地,风就冷酷地把我的树带到了水中,或许是我的树与众不同,它只能在河水中生长。
我没有树。没有树是我的隐痛和缺憾。像许多人一样,成年以后我有过游历名山大川的经历。我见到过西双版纳绿得发黑的原始森林,我看见过兴安岭上被白雪覆盖的红松和榉树,我在湘西的国家森林公园里见到了无数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珍奇树木。但那些树生长在每个人的旅途上,那不是我的树。
我的树在哪里?树不肯告诉我,我只能等待岁月来告诉我。
1988年对于我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那年秋天我得到了自己的居所,是一栋年久失修的楼房的阁楼部分,我拿着钥匙去看房子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楼前的两棵树,你猜是什么树?两棵果树,一棵是石榴,一棵是枇杷!秋天午后的阳光照耀着两棵树,照耀着我一生得到的最重要的礼物,伴随我多年的不安和惆怅烟消云散,这个秋天的午后,一切都有了答案,我也有了树,我一下子有了两棵树,奇妙的是,那是两棵果树!
果树对人怀着悲悯之心。石榴树的表达很热烈,它的繁茂的树叶和灿烂的花朵,以及它的重重叠叠的果实都在证明这份情怀;枇杷含蓄而深沉,它决不在意我的客人把它错当成一棵玉兰树,但它在初夏季节告诉你,它不开玉兰花,只奉献枇杷的果实。我接受了树的恩惠。现在我的窗前有了两棵树,一棵是石榴,一棵是枇杷。我感激那个种树的素未谋面的前房东。有人告诉我两棵树的年龄,说是十五岁,我想起十五年前我的那棵种在花盆里的苦楝树苗的遭遇,我相信这一切并非巧合,这是命运补偿给我的两棵树,两棵更大更美好的树。我是个郁郁寡欢的人,我对世界的关注总是忧虑多于热情,怀疑多于信任。我的父母曾经告诉过我,我有多么幸运,我不相信,朋友也对我说过,我有多么幸运,我不相信,现在两棵树告诉我,我最终是个幸运的人,我相信了。
《三棵树》课文赏析指导
与前面两首诗相比,《三棵树》在语言、形式上,没有太多鲜明的“诗化”特征:诗人只是用平白、洗练的口语,书写了日常生活中一个平凡的场景:“三棵伐倒的树/弃在小路的边缘”。或许一般读者会认为,诗人关注的应该是那些幻想中的、非现实的事物,但这首诗在风格上却有一种强烈的“写实性”,长短不一的诗行,就像是变焦的镜头,直接记录了发生的一切。然而,虽然在形式上、风格上,这首诗相当“散文化”,但我们在阅读它的时候,仍能感受到一种特殊的诗意,一种让人悄然动容的抒情力量。那么,这种诗意、这种抒情力量,是怎样产生的呢?这首“散文化”的诗歌,又在何种意义上区别于散文呢?这首诗恰恰是一个很好的范例,可以说明在分行、押韵之外,诗歌与散文之间更为微妙的区别。
正如上文所言,这首诗有一种强烈的“写实性”,诗人仿佛是一个细心的观察者,忠实地描绘了三棵树的形象。然而,这种“写实”并不等同于纯客观的记录,而是处处渗透了诗人的同情和想像,这突出表现在拟人手法的应用上。这首诗通篇都是建立在树与人的某种类比关系之上的:在一开始,三棵倒在路边的树,被比喻成“三条盲汉”,“它们亲密地挤在一起交谈”,“三条盲汉”这个比喻,不仅形象地表现了树木的粗壮,也给读者留下这样一种悬念:树怎么会失明呢?在随后的诗行中,“树”不断被赋予人的知觉、人的情感,它们就像伤残的人体,在诗人的笔下栩栩如生地呈现,落日的余晖被比喻为“一层鲜血”,树枝与树叶的接触、交叠,也被说成是伸向同伴的臂膀,而“两个伤口像一双眼睛,表达着哀怨”一句,更有惊心动魄的效果:原来,在诗人的带动下读者是一个外在的观察者,但在这里,被观察的对象──树,仿佛也睁开了眼睛,从纸面上回看读者。在这一“回看”当中,读者也被迫卷入了这个事件,像目击者那样不再外在于这个事件,而是不得不面对它,感受到一种心灵的冲击。因而,拟人手法的应用,并不单是一种修辞,服务于新奇的效果,更重要的是,它带来了一种特殊的感染力,让世界上无生命的事物,也仿佛有了生命、有了知觉和感情,也让读者有了一种感同身受的可能。
三棵树与拟人手法相关的,是诗歌内在情感的潜在变化:在诗歌的开始部分,保持了一种冷静的旁观,语调中甚至还包含了一丝幽默,但随着诗行的展开,诗人的情绪进一步凝重,仿佛随着观察的深入,她的态度正如上文分析的,也从“旁观”变为一种“卷入”,似乎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分享到树木的痛苦。在“伐木者把它们遗忘,夜即将来到”之后,这种分享痛苦的情绪达到了 *** ,诗人的笔触也从树转向了自己,在与树木的厮守中,“那树脂会像火一般把我燃烧”,人与树在此时已不分彼此。就是在这种 *** 中,诗歌戛然而止了,最后黎明到来,“而天明时我们将无声无息/被一片离别的痛苦所笼罩”,在无声无息的平静当中,激烈的情绪表达被抑制了,但也变得更为厚重、深邃了。
借助拟人的手法,也借助态度与情绪的变化,这首具有“写实”风格的诗作,并非单纯描摹了外部的现实,而是在对现实的描绘中,形成了一种更集中、更独特、更内在的体验和表达。这充分说明了诗之所以为诗,在于诗人能够使语言摆脱一般的日常使用,焕发一种活力,表达出全新的经验,就像在这首诗中所发生的,“三棵树”被赋予了生命,诗人引领读者进入了一个物我交融的情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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